到了扬州，我们住在西园饭店。当时的西园饭店，记得是一幢4层楼的招待所，设施一般，远没有现在西园宾馆那样豪华。但当时的园子很大，大树参天，花木葱茏。特别是梅树和竹子很多，这是史公祠的旧址所留下的。费先生和我曾到附近的史公祠瞻仰，向史可法致敬。

　　早晨走出饭店大门，从御码头沿河而下，我们发现冶春茶社就在这里。于是我对费先生说：何必在饭店吃早餐，就在冶春茶社吃扬州包子多好啊？费先生欣然同意。于是我们一行就走进茶社坐了下来。很干净的一间小厅，窗明几净，窗外就是那条有名的直通瘦西湖的小河，花树倒影，摇曳生姿。坐下来先喝茶，抬眼看去，已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人靠窗而坐，在等富春包子上桌。我们向这一对老人点头致意。这位老人站起来打了招呼。他穿了一身深色的列宁装，黑黑的皮肤，戴了一副眼镜，颇有礼貌。

　　那一次扬州市已给费先生配了一员随身警卫，姓秦，扬州本地人，一米八○的个子，眉清目秀，对地头、人头都挺熟悉，包括冶春茶社的地形、店情似乎都了然于胸。于是我就一切都不操心了，放手让小秦去张罗。我记得小秦为我们点了三丁包、素菜包和千层糕，点心的花色、数量都很合适，费先生对这顿早餐颇为满意。边吃边谈时，我们谈到了扬州人会吃，会过日子，联系到了清朝盐商的生活方式和对扬州社会的影响。作为大社会学家的费孝通，此刻心情又好，就同邻座的老人攀谈，原来他就是剪纸名家张永寿，他夫妇二人是冶春茶社的常客，每天都来这里用早餐。早上“皮包水”，中午“水包皮”，是典型的扬州人的生活方式。费先生对什么事情都有兴趣，同什么人都谈得来，所以同张永寿也谈得剪不断话头。临走时，费先生眼睛看着小秦，说：明天还来这里吃早餐好不好？小秦连连说：没问题，没问题。

　　在走回饭店房间的路上，我同费先生有一个共同的话题，就是如果我们能够获得一个安定的社会，有正确的政策，引导百姓逐步富裕起来，过上平静而舒服的日子，是多么的令人向往。此时此刻，我们两个吴江人，真的很羡慕剪纸艺人张永寿的平常生活。

　　连续3天早晨，我们都是先到河边散步，然后踱到冶春茶社用早餐，每次张永寿夫妇已经先在那里。第一次见面是两张桌子各吃各的，第二次见面就在小秦的撮合下，并在一桌吃早点了。是在什么情况下，费先生要为张永寿写字，我已记不清楚。只记得一个细节，是费先生拿起毛笔，问我写什么，我急中生智，想起了张永寿是剪纸世家，家传绝技，就一边想一边说：“银剪……银剪……”终于挤出了第一句：“银剪累代传绝艺。”费先生听到这里，就提笔写字，下笔如飞，我还没有挤出第二句，费先生已经把下一句“冶春初识话昌平”写了出来。费先生有此一句，完全是心情的表现，他真的渴望昌盛的社会和平民的生活。那一年，费先生已是74岁高龄，仍是思路明快，能走能写，听汇报时自己做笔记，结束苏北调查以后，很快就写出了两万余字的《小城镇苏北调查》。

　　扬州市史的记录上说，张永寿老人向费先生赠送了剪纸，我想，当时也会有送我的一份，可是现已毫无记忆，当然也没有张永寿的剪纸可寻。否则，必是我的一件可贵的收藏品。

　　现在费、张二位老人都已走了，此情此念，尚在脑海。

南京 朱通华